雙減180天:做地推、賣小面,教培人的絕地反擊 | 人人都是產品經理

編輯導語:在線教培行業在經歷大震蕩之後,行業內的從業人員也面臨著轉型、轉行等困境。時至今日,原先的教培人都發展得如何了?也許你可以看看這篇文章,看看文章里關於這些人的故事。

距離雙減政策落地已經過去了180天,在這半年的時間裡,近千萬教培人的命運軌跡被改寫。從拿著高薪、站在風口上的寵兒變為被企業「嫌棄」的一波人,突然地讓人來不及反應。

續報率全國第一的明星輔導老師劉恰還未從昔日的榮光中回過神來,便成為了離職大潮中的萬千「溺水者」之一,命運推著他成為一名地推,在成都下著暴雨的大街上,他騎著電瓶車拜訪沿街商戶,手機上n+1到賬的簡訊提醒他,這不是一場夢

手握增長、品宣、BD三大能力的王浩潁在政策落地前就從教育線轉崗到了短視頻業務,然而在重新求職時,依然因為「教培人」的身份錯失諸多心儀工作機會,昔日的銳氣化為了自我懷疑。

一直在教培行業從事增長運營的孫銘同樣感受到了求職的艱難,一邊把一身本領用在了賣小面上,一邊也對之前從事的行業產生了懷疑。虛實對照中,他一遍遍地反思自己之前做的事情是否只是在販賣焦慮,宣揚普惠公平的在線教育是否只是一場零和遊戲

不過,他們的故事並未就此結束。描寫教培人落水的狼狽與辛酸並不是后廠青年的本意,我們更願意戴上頭燈,看教培人如何在逆境中開啟絕地反擊,為更多困在黑暗裡的從業者找到一絲光亮。

一、被追捧的

在線教育,曾是許多年輕人嚮往的行業。

「錢多、門檻低、福利好」是不少教培人的普遍感受。畢業於西南某師範院校英語專業的鑫澤大學期間在新東方做助教,畢業後到學而思做了輔導老師。

畢業一年後,鑫澤作為優秀畢業生回學校給學弟學妹們分享了工作體驗。年薪30萬+、生日福利、出差一天500元的酒店補助、下午茶、女生節禮物、打車補貼……鑫澤不會忘記台下學弟學妹們聽到這些驚訝、艷羨的眼神,從輔導員那得知,自己是當年為數不多沒有去事業單位工作的人。

鑫澤覺得自己走出了一條不一樣的路,這也是她想告訴學弟學妹的——師範院校學生不一定只能當老師,外面有更廣闊、更精彩的世界能發揮自己的專長,即使是二本畢業也能去大公司、拿到體面的薪水。

北京師範大學發布的《2020年在線學習服務師(輔導老師)新職業群體調研報告》顯示,僅K12頭部十餘家在線教育機構輔導老師的數量就已經接近10萬,超過75%的輔導老師是剛剛畢業不久的95后

如果說,鑫澤是在線教育行業一個普通員工的縮影,那麼劉京就是在風口上起飛的年輕人。在兩家在線教育企業分別做了1年運營之後,只有26歲的劉京去年成為了有道某地方分部的銷售總監。「不算期權和股票,稅後到手60萬,還拿到了位元組和高途120萬的offer」。

根據脈脈數據研究院2021年3月發布的《人才流動與遷徙2021》,16%的未就業人士將教育培訓列為未來從事的行業,新教培也是2020年人才活躍度排名第四的行業。在人才凈流入Top20公司中,跟誰學位列第6,作業幫、猿輔導位列第10、第12。

風口之中,主講、輔導老師都在經歷自己職業生涯的高光時刻。有道精品課高中業務負責人蔣葉光在接受騰訊深網採訪時稱,2019年公司K12主講老師中,45%以上的老師薪酬超過100萬

劉恰從2019年開始在作業幫做輔導老師,僅僅用了8個月,就成為了小組長,進而升任學科主管。「我當時負責的六年級數學續報率達到過全國第一,收穫了最受歡迎老師獎、最具匠心老師、輔導達人……那些獎狀我現在還留著「。

劉恰回憶道,2020年暑秋續報日的最後一天,他在陽光新業大廈22層,在100多人面前分享了自己的經驗。那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。

劉恰記得,為了達成目標,自己曾從早到晚地打電話和家長溝通,不吃午飯,也不吃晚飯,一天最多打了40個電話。「當時我負責120多個六年級學生,6月份課程快結束的時候,很多家長和我說孩子成績進步了,我覺得一切都值了。「

這一批學生上初中后,劉恰也換了團隊,並將工作手機上交,但是他時常會想:這些孩子上初中之後過得怎麼樣。

有一次,他看到自己之前用的工作微信更新了朋友圈,還忍不住發消息問那個老師,「這個微信號上有沒有家長問過我?有沒有孩子說想我?」劉恰覺得,當時那段經歷,「掏心窩子了」。

二、被嫌棄的

「大起大落,一切歸零」,2020年8月,劉恰離開教培行業重新開始求職后,把自己在脈脈上的簡介改成了這句話。

在求職過程中,他最常聽到的幾句話就是——「不好意思,不招在線教育行業的人」,「這一崗位和輔導老師不同,請慎重投遞」。

雙減180天:做地推、賣小面,教培人的絕地反擊

劉恰與招聘方的對話

圖源/受訪者供圖

在線教育行業中,輔導老師一方面以老師的身份提供報課前的諮詢服務,跟進學生的學習進度,另一方面承擔著提升續報率這一帶有銷售性質的指標。輔導老師=銷售基本是行業共識。

從作業幫離職后,劉恰以為在大廠找一份月薪過萬的銷售工作沒有問題,然而面試了一圈之後才發現,大廠留給自己的只有地推崗位

在面試美團優選的地推崗位時,劉恰從大區經理那得知,「最近很多從教育機構出來的人都來面試地推」。第二天早上9點到公司之後,劉恰穿著統一的衣服,站在一大群人中間,在路邊唱勵志歌,沒有同事知道他曾經是一家知名教育公司的學科主管。

他和組員一起騎著電瓶車、帶著海報去拜訪街邊小店。地推的第一天就遇上了大雨,劉恰坐在電瓶車後座,打著傘,生怕海報被風吹走。在連綿的陰雨之中,劉恰覺得迷茫極了,「完全不知道未來在哪裡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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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恰在下雨天地推

圖源/受訪者供圖

嘗試過地推之後,劉恰不甘心地想著,雖然學科教育被整頓了,但是成人教育和素質教育或許還有機會,於是他入職了一家素質教育企業。然而他發現,即使朝九晚十+單休,因為家長對於素質教育的認可度較低,很難推廣,四十多天之後又離職,自此徹底斷了重回教育行業的念頭。

和被裁員的劉恰不同,在雙減政策落地的前1個月,王浩潁就從位元組教育業務轉到了抖音。然而即便如此,在9月開始重新找工作時,王浩潁能感覺到企業對於教培人的「排斥」。

「我這次換工作最想去的就是騰訊」,王浩潁留意到一個騰訊娛樂的高管直招崗位,領導是清華大學的博士,王浩潁覺得自己和崗位很匹配,向對方表明了想加入的意願,不過讓她沒有想到的是,自己不僅簡歷沒有過篩,詢問原因對方也沒有回復。「這件事給我的心態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」,有一段時間,一向自信的王浩潁陷入了自我懷疑。

而且在面試過程中,王浩潁發現面試官會習慣性地把教育這段經歷避開,只聽抖音的這段經歷。「雙減沒有出來的時候,教培人換行、找工作很容易,大家會覺得教培人很厲害,但是政策出來后,市場對教培人的態度180度大轉彎」。

三、零和遊戲?

行業的大變動不僅讓教培人經歷了對自己能力的懷疑,也讓他們產生了對於這個曾為之奮鬥的行業的懷疑。

雙減政策下來之後,一直在教培行業從事增長運營的孫銘開始一遍遍地思考,「如果我做的事真的像我想的一樣,是一件好事,國家為什麼要管控?」

孫銘上學時有過上網課的經歷,他認可在線教育「能促進教育普惠、公平」的理念,他覺得這份工作有很高的意義感。然而隨著思考的深入,他愈發覺得在線教育像一場零和博弈。

「你幫助一些人,一些人爬上去,另一些人就掉下來。你贏他就輸,我並沒有幫所有人做大蛋糕,只是改變了現有分蛋糕的方式。這個結果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。「

最難回答的一個問題就是——我是不是在販賣焦慮?

去年11月,孫銘輪崗做了半個多月輔導老師。他發現和之前所在的編程教育企業不同,報編程課的家長大多屬於精英階層,教育水平高、經濟條件好。而K12到了後期增長階段,大多數家長來自四五線城市、甚至鄉鎮農村,對於課程的分辨能力較低。

他對比了兩種不同的話術在K12家長身上的效果。「你如果跟他說,你的孩子現在連3×2=6都不知道,他在學校里得不到老師的關注。在我們這裡,老師每周會給孩子提供多少次答疑,給孩子在學校得不到的鼓勵,因為家長的文化水平不夠,很難有感知」。

而更有效率的拉新話術是——「我自己也是小縣城出來的,我怎麼能走出來?就是因為學習。你想想你現在的生活有多苦,你希望你吃過的苦,讓你孩子再吃一遍嗎?」

有了代入感之後,教家長開通花唄付款,這一單就成了。最後家長往往還會說,「老師,我不知道這個課程到底好不好,孩子的未來就交給你了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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脈脈教育培訓行業圈對於賣課的討論

圖源/脈脈

當時孫銘開始對在線教育的「增長」方式產生懷疑。「讓享受不到好的教育資源的孩子來報課,起碼不是一件壞事,甚至很可能是一件好事吧?但是掛了電話之後,我心裡為什麼這麼難受呢?」

「話術上製造焦慮、電話轟炸、誘導貸款」在過往的教培行業中是司空見慣的操作。劉恰告訴后廠青年,他負責短期班的續報時,每天晚上12點下班,工作群里無時無刻不在瘋狂曬單、刷屏式地發「鼓掌」、「點贊」的表情。從上到下都灌輸一種「以達成結果為目的」的理念。

劉恰自認屬於比較「溫柔」的一類輔導老師,不願意說太重的話去刺激家長,但他也見過「狼性」的輔導老師,會像洗腦一樣怒斥家長、拋出一連串的反問句,比如——「你給孩子掏學費的時候手抖,有沒有想過孩子有一天給你掏醫藥費的時候,他的手會抖嗎?」

以及那句廣為流傳的——「您來 ,我們培養您的孩子,您不來,我們培養您孩子的競爭對手」,就出自在線教育行業。

刺蝟公社的一篇報道中提到,一起學網校通過數據追蹤發現,主講老師上演「哭戲」對於提升續費率有幫助,這項規定就被貫徹下來。寒假免費課的最後一節課,老師們都得哭,打感情牌,很多學生因為老師哭了就會覺得捨不得,進而續報。

劉恰記得,直到8月中旬,被裁的前幾天,他們依然有很重的轉介紹、續報業績壓力,該給家長打的電話一個也不能少打。

這場遊戲里究竟誰是贏家?孫銘的思考還在繼續。

是家長和孩子嗎?這些孩子們能夠在線上學到多少東西?那些家長能還上貸款、負擔得起利息和手續費嗎?

是那些輔導老師嗎?危機前夜最先被裁的就是他們。

是教育公司嗎?2021年新東方的市值跌去90%,俞敏洪捐贈出近8萬套嶄新的桌椅,在朋友圈宣告「教培時代結束「;學而思舉辦告別會,張邦鑫向2萬名離職員工鞠躬致歉。

答案似乎是:沒有贏家。

四、絕地求生

去年9月,孫銘在離職潮中離開了教培行業,不知道自己該去哪、該去做什麼。

正好那時,一個朋友找到他說,自己的媽媽有一家開了6年的小麵館,每當她想念家鄉味道時,媽媽都會給她把面寄給她,味道和店裡一樣。朋友邀請孫銘一起做小面的線上化。

孫銘嘗過小面之後決定入伙,而且他想好了——就用在線教育行業做增長的方法論來做小面。如果說「教育公平」這個目標太大,那麼用一碗重慶小面填飽用戶的肚子也是不錯的選擇。

只是這一次,他不再那麼想追求「效率」,而是想做一些「慢但有意義」的事。過往做增長的經驗讓他知道,越獵奇、越反映人性之惡的東西越容易提高運營效率,而對於運營的評判標準就是「效率」,在這種體系下,很難做一些雖能提供價值,但是數據可能沒有很快回饋的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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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銘的小面增長方法論

圖源/受訪者供圖

孫銘在小面里附贈了明信片,用戶留下好友的地址,就可以給朋友送一碗面,以及代寫問候語,起到「轉介紹」功能。按照過往的經驗,效率最高的文案一定是販賣焦慮向的,比如渲染外賣有多不健康;而另一種文案則是樸實溫情向的,比如「告訴家人朋友,有在好好吃飯」。

如今的孫銘會多問自己一句:「我到底要喚醒用戶的焦慮還是給他提供價值」?然後選擇看起來不那麼「有效率」的後者。

他還嘗試了另一件一直很想做的事——和用戶聊天。在輪崗做輔導老師時,每天做的事情只是不停地打電話-說最能刺痛家長的話-催家長報課-打下一個電話-拉升續報率,孫銘很想停下來,真正和電話那頭的人聊聊天,聊聊那個孩子的困境是什麼,他真正需要的是什麼。但這在硝煙瀰漫、無限追求效率的在線教育行業近乎一種奢望。

雖然從教育-小面,客單價從幾千降到了幾十,但孫銘開始和用戶對話,去問他們想從一碗小面里獲得什麼、還有哪些地方不滿意,並對產品進行改進。

有趣的是,孫銘的前領導也成為了小面的用戶。他提醒孫銘,小面里的「干蔥包」多餘,既增加成本,又容易讓用戶把小面和方便速食品聯繫起來。還調侃地說道:加油,加紅油。

在做小面的過程中,孫銘確立了創業的志向,如今他向別人自我介紹的方式變成了:Hello,我是立志把螺螄粉拖下神壇的小面操盤手、前教培打工人孫銘。

王浩潁更加充分地準備每一次面試,不斷總結經驗,也看淡面試結果,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。告別了無休止的加班,她在等待結果的日子裡,讀書、彈鋼琴、養花,學著滑雪、開飛機,朋友圈裡有了生活。最近她如願進入一家電商企業,忘掉「轉化率」、「接通率」這些教培黑話,轉而與DAU、WAU鬥智斗勇。

劉恰走過了坎坷的地毯式求職之路后,終於在一家傢具新零售企業安定下來。告別了那段作為一個「沒有感情的業績機器」的日子,他說自己像缺氧很久的溺水者一樣,在參與實體門店的運營中,學習新的行業知識、充分感受人與人之間的連接,就像大口呼吸新鮮空氣一樣暢快。

*應受訪者要求,孫銘、鑫澤為化名。

 

作者:魏婕;公眾號:后廠青年(ID:houchangqingnian)